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斷臂維納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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斷臂維納斯

袁生智支走大頭之後,便進廚房去修了面,頭發用水梳得很平整。

再鉆進黑屋子點亮油燈,換了雙便鞋,一件幹凈中山裝和一條幹凈褲子。中山裝的袖口和衣邊都磨白了,正好顯現出他樸素而瀟灑的氣質。

他剛回來還疲憊不堪的啊,現在已變得精神抖擻。

他輕輕走上樓,見楊媛正端坐著寫毛筆字,所練的是趙孟頫《洛神賦》帖。楊媛原先練顏體,子羽建議她改練趙字,卻又沒有趙字帖。

當時袁生智也在,便附合著子羽說趙體最適合楊媛,字如其人,端莊秀麗,說得楊媛臉飛紅。

袁生智回市裏一趟,帶回趙孟頫《洛神賦》、《玄妙觀》字帖以及文房四寶:帶木蓋兒的雕花硯臺——說是“端硯”,頂端上系著紅絲絳的狼毫,帶香味兒的墨汁和一摞上等白紙,當著楊靈的面送給楊媛。

楊媛拿著愛不釋手,但楊靈的臉卻陰著。凡袁生智和楊媛接近他總是這副表情。

回市裏,袁生智常去四座墓楊家。他有次忽從楊媛聯想到有名的斷臂維納斯,且覺其美,不唯容貌,更在於神態之美實較維納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這位嫻靜、溫柔、乍看不起眼的少女,從不高聲說話,她總像在凝視著虛空中的物象,諦聽著從無聲處傳來的聲音,潔凈的臉上除去勉強微笑的時候,永遠帶著一絲輕愁。

他感到楊媛與笑無緣,她已經失去了自然的笑,可有時又不得不笑,故這勉強一笑包含著多麽覆雜的情緒和多麽感人的力量啊!它令志士扼腕,讓普通人動心和嘆息,叫邪惡之徒感到萬箭穿心,使哲人產生對於社會的深入思考。

袁生智曾覺得自己奮鬥的目標十分渺茫,國家、民族、英特耐雄納爾,你有多大能耐!

有回他與楊媛對坐片刻,竟有了大徹大悟之感,這目標真是太實際、太單純不過了,驅散姑娘心上的愁雲,讓她的笑容恢覆天真自然,如此而已,豈有他哉!

噢,這小姑娘既是他人生目標的出發點也成了他的歸宿。

楊靈回小星一隊之後,與袁生智相處尚可。但袁生智能感到他不想讓楊媛和自己太接近。

有天楊媛坐在堂屋打草鞋,他胃痛沒出工,在旁邊陪著。後來覺得胃不痛了,就唱歌給她聽。

他先唱《黃水謠》、《鐵蹄下的歌女》,又唱《三套車》,他寬厚甜潤的男中音在天井蕩漾,聽的人和唱的人都陶醉了。正在心曠神怡之際,一個冰冷的聲音道:“下雨了!”

天果真在飛雨,他竟不知。楊媛頭發上已經結起了水珠兒,手在動耳在聽也沒有吱聲。

楊靈把妹妹攙起來,同時白袁生智一眼。袁生智盡管心裏難為情,卻坦然地用平靜的眼神回望他。

楊媛有時下地做活,如挖花生呀,點葫豆呀,來去都騎牛,或騎二隊的馬。騎馬是三旋跟著,騎牛則上下往往由袁生智攙扶。楊媛若在菜園摘菜、鋤草,也多半是袁生智去接回。

楊媛病了,他有時搶在水秀之前把洗臉水端上樓去。楊靈對他這些舉動當然也會“禮節式的”道謝,總覺口氣不冷不熱。

有回水秀和楊媛從樓上窗口望見他攀墻去鄰家園子裏折石榴花,水秀笑道:“他肯定要拿上樓來。”

楊媛不語。水秀又笑道:“過去我和夏夢蝶好愛插花瓶,現在懶得插了。哼,柳石從來就不懂這些。”

楊媛臉上起了紅潮,半天褪不下去。說著,看見袁生智手執石榴花從墻上跌了下來,原來墻頭經日曬雨淋,土是松的。墻雖然只齊肩高,為不讓人隨便跨越,墻根下堆著刺棘。

楊媛驚叫了一聲,水秀卻咯咯地笑。他一直沒有上樓來,兩個姑娘擔心他被刺傷了,水秀才說下樓去看,他已小心翼翼地捧著個養了花的玻璃瓶上樓來了。

他已洗過手臉,換了衣服,一只手掌用手帕包著,說裏面還有根刺。

楊媛就拿針要替他挑刺,他背著手不肯,說:“媛媛,我發過誓,不讓你再看見鮮血!”

楊媛沒聽懂,硬要挑,他終於讓了步。哪知她挑得又快又不痛,而且沒有出血。

後來楊媛一直望著瓶中的石榴花出神,水秀下樓又上來,見花上多了幾滴透明的水珠。一時不解問:“媛媛,這是花上帶的露,還是你灑的水呀?”

當然兩樣都不是。而且這時樓上並沒有水。

那次袁生智把褲子膝蓋也摔破了,楊媛給他補好,還在另一只膝蓋上也補了巴,顯得對稱。袁生智連誇:“哈,成了手工藝術品!”

袁生智以前從不穿補巴衣服,但這條補過的褲子他不僅平時穿,連趕場也穿,還愛在人前蹺起二郎腿顯露。

後來他又拿件手臂劃道口子的上衣給楊媛補,楊媛接過問:“咦,這裏咋會劃破?”

“柱頭上有顆釘子。”

“是哪根柱頭?”

“竈屋的,我拔掉了。”

楊媛曉得竈屋柱頭沒有釘子,故意說道:“那,裏面毛衣也肯定破了,過來我看!”

袁生智笑道:“你真的要看?那你等一下,我就來!”

小姑娘全明白了,心裏熱滾滾的,笑道:“你去呀,掛破了自己縫!”

縫好了給他,看他走了,又悄悄抹眼睛水。

水秀背後同柳石議論:”我原先以為袁生智對媛媛好,是為了巴結楊靈,哪曉得楊靈不在,他反而還更好。他像真的要和楊媛耍朋友。”

柳石笑道:“楊娃對袁生智其實是有好感的。就是陳哥在四座墓,有次把袁生智、小伍他們罵了一頓,叫楊娃少跟袁生智來往。說楊娃太天真,你以為像他這種人一旦得了勢,天空就晴朗了?這是楊娃給我說的,覺得有道理。”

“那楊娃又為啥對袁生智有好感?”

“敢說,而且不自私。像他對媛媛好,但他不一定要回報。”

“啥意思?”

柳石摟著她道:“就是像我們這樣。”

水秀笑道:“哼,不要回報,神仙!”

柳石被觸動了隱衷,正色道:“這樣說,袁哥倒真是神仙。在你認識的人中,有好幾個神仙!”

“說兩個我聽?”

水秀本要刮臉皮兒羞他,見他神色認真,遂停下來咀嚼他話的意思。柳石又不願意讓她曉得太多,不願拉她下水,便恢覆了笑嘻嘻的樣子,在床上和她親熱了一番。

但水秀從他的體貼和舉止、說話,都能感受到一種變化,一種厚重、踏實的變化,使她又喜又憂,心上沈甸甸的。想問他,又無從問起似的。

此時袁生智便在楊媛身邊坐下,看她寫字。

楊媛的手在猛烈打顫,她看見自己所寫的字猝然變成了紅色的,橫豎撇點,鮮血淋淋,她又驚訝又害怕。

翻一頁再寫,字又變黑了。她擔心自己又要發病,近來時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侵擾她,仿佛要發生什麽事情。

袁生智見楊媛的神態失常,額上沁出虛汗,忙上前問:“你不舒服?”

楊媛心慌頭暈,她竭力支持著,說:“想喝水……”

袁生智忙倒半杯開水,她接過喝了兩口。袁生智又從箱子裏找出藥給她吃了,道:“你躺一會吧?”

她搖搖頭,只用手托著腮幫,閉上了眼睛。袁生智就一直在她身邊坐著,看著她臉色逐漸恢覆過來。

水秀和柳石走了很遠,水秀才想起沒拿糧票,要倒回去。

柳石道:“現在還倒回去?下雨場散得早,倒回去再來,場都散了!不如先到碾子上買幾斤米回去吃,明天再想辦法。”

他們就到碾子上買了五斤高價米,又到組上自留地挨著的地主劉駝背菜園地裏拔了兩棵白菜,回到羅家院子。

水秀因見袁生智不在樓下,便朝柳石扮個鬼臉兒,輕腳輕手上樓,從門外偷看。她看了半天,看見袁生智和楊媛獨處時,竟和當著眾人時一樣的安分。

楊媛像又犯病了,雙手一直捧著臉。袁生智俯著身子,頭發與她額頭之間隔了半尺遠,不知細聲在和她說些什麽。

那威一直沒回來,水秀說可能是錯過了,他獨自趕場去了。袁生智說他素來討厭趕場,再加上下雨,他決不會去。又還沒吃飯,也不會跑回鵲巢去。

直到做好飯等不得吃了,他仍未回來,大家才覺得奇怪,出去尋找。

柳石和袁生智找了一大圈,才看見他站在村南頭大溝對岸一小塊漫著水的草地上,無論如何也繞不過來,四面水還在漲,他正在那裏東張西望尋找救生圈呢!

柳石忙指引他走攏一處雖被水淹,但還看得見輪廓的石頭渡槽邊。

那威腳踏上渡槽邊沿,水馬上漫過了腳背,而且浪花翻滾,加上石頭又很滑,他趕緊把腳又縮回去了。柳石只好去將他背了過來。

原來,大頭出門後沒追上水秀和柳石,一直走到渡口,細審待發的渡船上也沒有他倆的面孔,便折回。

他辨別方向和環境的能力很差,加之細雨蒙蒙,走錯了路,來到了另外一個村子。

他在這村子裏看見一處羅家院子,上前拍門,拍一陣才發現門是鎖著的。

他偎在旁邊餵牛的草垛下避雨睡著了,被人叫醒後,才知投錯了廟門。

柳石和袁生智頂著雨聽他講了經過,不由哈哈大笑。

二人回來又故意叫他對兩個女生再講一遍,大家聽了又笑個不停,連楊媛都笑出了淚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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